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绘事后素的新解

《论语·八佾》有一段著名美文。

子夏问曰:“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。’何谓也?”子曰:“绘事后素。”

曰:“礼后乎?”子曰:“起予者商也!始可与言‘诗’已矣。”

文章绚丽,一波三折。字面上好懂,其实不然。从东汉开始,人们一直误读。请看关键句“绘事后素”,[魏]何晏集解引东汉郑玄注:“绘画,文也。凡绘画,先布众色,然后以素分布其间,以成其文。”

郑玄注之后,[宋]邢昺疏文进一步阐释:“案《考工记》云:‘画绘之事,杂五色。’下云:‘画缋之事,后素功。’是知凡绘画,先布众色,然后以素分布其间,以成文章也。”

疏文引入二句《考工记》文字,确属孔子说“绘事后素”的原始依据。有据可查,似乎不用怀疑其正确。

怀疑仍在。缺信郑玄注“绘事后素”根本不符合绘画操作实际,更难配合通读“素以为绚”的妇女彩妆,以及诗乐也不可能在“礼后”。[宋]朱熹的《论语集注》不从,他另行注释“绘事后素”:“‘绘事’,绘画之事也。‘后素’,后于素也。《考工记》曰:‘绘画之事,后素功。’谓先以粉地为质,而后施五采;犹人有美质,然后可加文饰”。

郑玄的先布众色后勾白线,众色先于素;朱熹改为先粉地后施五采,五采(众色)后于素。先于素变后于素,改动很大。朱熹之后还有人引用“白受采”助其言,似可联系理解“素以为绚”。不过,朱熹的创新也神扮前不符合绘画操作实际,素为粉地不能服人。

清代凌廷堪不客气地写道:“朱子不用旧注,以‘后素’为后于素。于《考工记》注亦反之,以‘后素功’为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。近儒皆以古训为不可易,而于‘礼后’之旨,则终不能会通而发明之,故学者终成疑义”。

凌廷堪等清代儒家重礼学研究,子夏部:“礼后乎?”孔子给予崇高肯定,“绘事后素”的“素”指礼,主旨十分重大。若按朱熹的创解,礼为一张白纸,重大意义没有了。

虽然如此,后于素有合理处。元明的科举考试都用朱熹的《论语集注》为标准,影响至今。今日的教育部《中学语文教学大纲》指定书目《论语通译》注释“绘事后素”:“‘绘事’,画画。‘后’,后于,在……之后。‘素’,白地子。意思说:画画总是先有个白地子,然后才能画。一说,女子先用素粉施面,然后才用胭脂、青黛等着色,打扮得漂亮”。

仍是照朱熹注释写的,其全文今译难读:

子夏问道:“‘美好的笑容真好看啊,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转啊,粉白的脸庞着色化妆绚丽多彩好打扮啊。’是什么意思呢?”孔子说:“先有了白地子,然后才画上画。”(子夏)又问:“(这使我想到,)礼节仪式是不是在(仁德之)后呢?”孔子说:“能阐明我的意思的是你卜商呀!现在开始可以同你谈论《诗》了。”

今译作者因关键的“绘事后素”造成的掣肘,“礼后乎”以下尽力补救礼仪仁德,真是用心良苦。我查过今日书店的《论语》白话译本,大多取朱熹说,仍属误读。请看一版、再版的李泽厚著《论语今读》的译文:

子夏问道:“‘美的笑容,酒涡微动;美的眼睛,黑白传神;洁白纸上,灿烂颜色’这是什么意思?”孔子说:“先有白底子,而后才绘画。”子夏说:“那么礼在后?”孔子说:“启发我的是你呀,这样才可以与你讲诗了。”[5]

礼在后不译,他在《记》中表示不同意定论“仁内礼外”或“仁先礼后”,“我以为,礼乃人文,仁乃人性,二者实同时并进之历史成果”,想说什么?不懂。何况师徒问答,与礼对举的不是仁。“素以为绚”游清指妇女,译文说成白纸画颜色也明显不合。

久攻不下。让我们先放一放,另起头。

相关联的《周礼·考工记》的“凡画缋之事,后素功”。确为“绘事后素”的母本,让我们观注它。不过,这也是一个老大难问题,也肇端于郑玄注:“素,白采也,后布之,为其易渍污也。不言绣,绣以丝也。郑司农说以《论语》曰:“缋事后素。”

郑玄(公元127—200年)字康成,兼通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,有东汉最大的博学家之名,遍注群经。由于他的权威性,画缋之事后布白采之说影响至深。因为后勾白线使五采显出形象,所以重要性超过五采。他其实是望文生义,曲解“画缋之事”,更不懂“后素功”,还弄巧反拙地猜测后布白采的原因是“为其易渍污也”。郑司农即郑众,先于郑玄注《周礼》,故引用。郑众以此言说孔子的“缋事后素”是对的,但在意义的理解上犯了相同错误。

“绘事后素”,就是“凡画缋之事,后素功。”

“绘事”即“画缋之事”。

“后素”即“后素功”。

这是明显的,无异议。工匠们的“凡画缋之事,后素功”早出,孔子的“绘事后素”晚出,理当如此。指明这一点很有必要。于是从早出的言论求解更有利。

为了能破解千古之谜,先分开追究:什么是“画缋之事”?什么是“后素功”?

从《考工记》出发破解这两道难题,才是正路。它的文句多,前文中就埋藏着答案,让我们找出来。

首先要明白,“画缋之事”,古今有别。郑玄时代他知道的“画缋”是美术的全过程操作,而古代的“画缋”,包括民间的“画缋”,仅限于美术的后半段工作,不是全过程。《考工记》的“画”专指笔涂五采颜料成采图,其“缋”是刺绣五色丝线成绚丽花纹,他们仅仅局限于设色操作部分。我联系民间的“画缋”说明《考工记》的“画缋”,好懂,因国为民间美术中一直保留了“画”为“涂采”,“缋”为“配色”的古老说法,同于“画缋之事”的“画缋”。

画和缋,《考工记》称为“设色之工”,一点也不含糊。指出“设色之工五”,并具体列出名称,“设色之工:画、缋、钟、筐、巾荒、。”即不同专业的画工、缋工、钟工、筐工、

巾荒工五种设色工。郑玄注中说“不言绣,绣以丝也。”他误将“画缋”作一词,这其实是两工,缋从丝,缋工即丝绣工。《考工记》还交待“钟氏染羽”,筐人阙,“慌氏涑丝”,后三工较为特殊,一般人不知。于是,设色五工被《考工记》简要地说成“画缋之事”,又被孔子直呼为“绘事”。全体妇女从事丝绣配色,是设色工中最庞大的一支队伍,简称“绘事”很恰当。

“画缋之事”“绘事”,设色工之事。《考工记》首先说“画缋之事,杂五色。”注意:“杂五色”——青、赤、黄、白、黑,正是专指设色操作部分。这之后才说“凡画缋之事,后素功”。如果不嫌啰嗦,此言等于说:凡是各个专业青赤黄白黑相杂的设色之事,全都“后素功”。素功先行,绘事在后,“绘事后素”,手工艺工匠口耳相传的对程序步骤的经验总结。

《考工记》使用的概念不孤,广泛见于文献,通行于社会,用于民间。例如《仪礼·乡射礼》:“大夫布侯,画以虎豹,士布侯,画以鹿豕。”侯为箭靶。《周礼·春官·司常》:旗物“皆画其象焉”。几个“画”字都是指画工设色,彩画布侯与旗帜,以完成作品。《尚书·顾命》描写公元前1004年周成王死时的灵堂装饰有“画纯”。何谓“画”?旧传:“彩色为画。”唐人孔颖达进一步阐释:“《考工记》云:‘画缋之事,杂五色。’是‘彩色为画’。盖以五彩画帛以为缘。”灵堂张挂的帷幕都“画缘”,即布帛边沿装饰彩色花纹。这里的传与疏都有正确,可见《考工记》来历久远。

《尚书·益稷》:“絺绣以五采,”就是缋。缋或作绘,从丝,絺即细线(不一定是蚕丝),绣为飞针走线操作,缋是统称。缋属于设色,今天民间绣女叫配色线。缋,绘同音同义,文献混杂使用,毫无区别。若从字面上看,缋从“贵”,绣品珍贵;绘从“会”,特指会集:杂五色。汉唐以来绘为通用字。

明白了“画缋之事”是设色,再问“后素功”?孔子的“绘事后素”,也推重“素”的功用。“素”指什么?这是全文的核心。

“素”义本色、底色、白色、无色(不杂五色),但此“素”用法特别,今日难见。肯定地说,“素”不是郑玄后布的“白采”,杂五色中已有白色颜料。也绝不是朱熹的“粉地”,一张白纸不值钱。细加推究,无论《论语》或《考工记》所言,“素”是思想真正乘重点。

当我们知道“画缋之事”为设色,那么无论画工设色、缋工设色,就要有人先起草图,草图无采色,称为“素”,在语言双声习惯上理当叫“素描”。素为黑色或单一色线描,素描纹样未完成,设计稿,也称白描(无采色,不是白粉勾线)。今日美术界通行白描,不再叫素描,以免与西方传入的油画素描相混。素是白描设计。《考工记》所记画工缋工只负责设色,自己不会起白描稿,白描稿靠传承稿本,另有专人学习应用。虽然正文中没有明确交待(有脱落阙文),很显然,白描稿是基础,技术要求高,民众尊为画师,先行一步,再交给画工设色,缋工设色,由他们完成创作。

在民间,设计木版年画墨稿的师傅地位崇高,以秘藏稿本作资料设计新样,人很少,而为年画涂彩的工人满街村。农村妇女织好白布等待游方的“花儿匠”来白描,再配色绣花。贵州农村难见“花儿匠”,大都找巧手要剪纸底稿,也有自己剪,或到场坝上买。中国南方各省剪的花样也是“素”——花样设计,半成品,功用不同于北方窗花,是完成品。

素有白描起稿以利设色的意义,可惜它处罕见。《国语·吴语》:“夫谋,必素见成事焉,而后履之。”旧注:“素犹豫也。履,行也。”豫通预,预先设计方案。此素如同预谋,预先谋及成事,然后照着方案履行。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。这正是白描稿的作用,履行以后获成事。

到了唐代,寺庙壁画盛行,《唐朝名画录》有“素龙”“绘事未毕”“设色未终”等记载,都是素为白描的直证。可见民间一直通用素为素画、白画、白描、粉本、画稿、画样,只是注经家们不懂。画圣吴道子白描,弟子工人布色,唐宋画史资料广为记载。吴道子自己称草图为粉本,大家都懂。

“后素功”:后于白描设计而获成功。

对工匠来说,在前在后计程序,原本不分高低贵贱,但从工艺步骤上也强调了素功的奠定性作用。而孔子的“绘事后素”素为礼,提升素描为第一功,绘事为第二功,有了等级。农业国家的礼突出等级。

考察到此,《考工记》的“凡画缋之事,后素功”。今译就很容易:凡是画工设色,缋工设色,都在白描起稿后而成五彩图纹之功。对于传统绘画来说,这其实是常识,至今民间美术普遍如此。湖北江陵马山一号战国楚墓出土的绣品丰富精彩,目击者说:可以看到预先用淡墨或朱砂起稿的实物。素描在先,绣以五采在后。解放前,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大批白描画稿的发现,早已引起全世界注目。白描画样受到历代壁画工珍藏,有的还标明用色。

为了理解孔子的“绘事后素”,我们全力考察《考工记》,获得满意收获。现在回到《论语·八佾》子夏和孔子对话上,似乎好懂,“绘事后素”:绘画设色后于素描;其它文句跟上,浅层次通读已容易办到。必须指出,儒家师徒这次交谈大有深义,值得细嚼慢咽。他们讨论礼的意义,文采华丽,思想严肃,对于认识儒家是难得的教材,不能轻易放过。孔子弟子卜商号子夏,从民间几句婚礼歌开始的对话,两个来回,起伏跌宕,很有教益。但读时要抛弃《诗经》诗序和《论语》有关旧注,不受其限制,仿佛第一次见面,只就字面文句来理解。这是本文又一个主要任务。

《诗·卫风·硕人》为齐侯女庄姜嫁到卫国作卫庄公夫人,婚礼上,喜气红火的卫国民众尽情歌唱她无比美丽,俏妙动人。歌声富丽,生动感人,新娘新郎身份高贵,估计后来民间婚礼都流行演唱,借以表达客人庆贺之情。当子夏听到歌唱新娘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”时,心旌摇动,深受感染,情不自禁地问身旁老师:“何谓也?”这几句诗歌明白如话,不难懂,他是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美感,脱口而出“何谓也”?子夏从新娘心情喜悦,绚丽如花的角度提问,“素以为绚”重在“绚”,绚丽该如何欣赏?子夏问后,原以为老师必有同感,自会赞许。但主张文质彬彬的孔子看他忘乎所以,重“绚”轻“素”,偏于节庆形式外表,不给予支持。轻巧地用“绘事后素”作答,不温不火,暗含平素本质的重要性,而采色表现仅仅居第二位功劳。针对性很强,恰到好处。

比较出真知。“素以为绚”的素与“绘事后素”的素,同为素,同为基础,同是本质,同是决定性的原本形象,或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形象,或设色各异的白描形象。不过,小的差别在于“素以为绚”的素是女人生来的高妙形象,“绘事后素”的素是“后素功”,素描功第一位,设色功第二位。虽然“素以为绚”重在“绚”,但“绚”并不贬低原女人的天生形象,不为“素”“绚”排坐次,而只是锦上添花。答语“绘事后素”有坐次,“素”第一,五采绘第二。所以说孔子四两拨千斤,轻巧地纠正了子夏一时激动而自然流露出的偏颇。子夏一听“绘事后素”,老师强调后素功,立刻警觉,从感性回归理性。同时由素想到礼,想到儒家主张礼是立人之本,马上改问:“礼后乎?”引出新的戏剧性一幕。

礼为素!这其实是孔子当时还没有想到的,来得突然,所以高度肯定:“这是你的发明,是你卜商启发了我!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共同讨论诗了。”教学相长,生动的一例。

礼为素,重在礼,“绘事后素”的主旨。仅就主旨而论,汉唐宋元明清二千多位注释家看法相同。无论他们怎样误识绚素绘事,总要拉扯到礼为素、重在礼上来,这是对的。子夏问,孔子答,两个来回,第一次是铺陈,第二次见精神,精神重在礼。孔子经常提醒弟子们重礼。《论语》篇中,《雍也》:“子曰:君子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,亦可以弗畔矣夫!”《子罕》有弟子说:“夫子循循然诱人,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。”《颜渊》重见“子曰: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,亦可以弗畔矣夫!”还进一步强调: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”类似的言论很多,可见子夏临场觉悟不偶然,仍是孔子平日教导的结果。

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。”描写新娘的经典名句,三句来自民歌,可能《硕人》后出,女性一生最美时刻被精彩地唱出,活灵活现。天生丽质通过化妆、戴首饰、穿上花衣裳,立即变成阳光下的鲜花。民歌好懂,任何翻译都会损伤,所以我不译。孔子的“绘事后素”来自百工经验,概括精当,也令人叫绝!都是“博我以文”的文,民间分散知识。

《孟子·万章下》说:“孔子之谓集大成。”分散的原生态的民歌与手工艺知识在走向中华民族文化进程中,正是孔子“集大成”。见之于《八佾》的师徒问答事虽小,却生动、绚丽、真切、深刻地反映出这一伟大过程。

礼为素,那么与礼对应的是什么叫?这个问题众说纷纭。前引《论语通译》认为“礼节仪式对应仁德”,实属无赖,前人注释札记造成的。在孔子思想中礼就是仁,礼仁不成对。明摆着:礼为素,乐为绚;礼乐对举。令人惊异的是,我查过的所有注释均未言及!

孔子与弟子们熟悉民间画绘操作过程,“绘事后素”,素描直白,杂五彩后喜庆欢乐,可知素与彩对,礼与乐对。此乐为五彩美术,也为人心欢乐。再看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”。婚庆活动,艺术会集,歌声四起,喜气洋洋,礼为素,乐为绚,礼乐成对。此乐为艺术音乐,也为人心欢乐(lè),艺术音乐(yuè)和欢乐二义,都是礼乐的乐,文娱属性。一切动人的欢乐喜庆都是礼的仪式,完成礼的需要;一切绚丽的五彩设色都是为了纹样,用纹样来说明礼的意义。

在孔子主张中,礼乐不分。礼别异,乐和同。因为春秋时期家族亲情势力大,集体人又少,自觉和同占上风,节日礼乐主导生活。国家行政和法律权威在秦汉以后大增,但仍用礼的名义,而乐的治理功能大减,所以集权国家的读书人难知小国寡民施行乐治的分量。

有了这样的基本认识,旁证好找。《孔子家语·论礼》:“古之人与上古之人,达于礼而不达于乐,谓之素。”礼乐相辅而行,无乐行礼,就好像未杂五采的素描。《礼记·仲尼燕居》也有:“不能乐,于礼素。”又有:“达于礼而不达于乐,谓之素。同于“素以为绚”和“绘事后素”的礼乐,文艺娱乐的欢乐人人自愿,并不看低乐的功用。子夏用民歌“素以为绚”三句,引出孔子的百工知识“绘事后素”;再用礼居前、乐居后的儒家思想提问,意外受到老师的高度赞扬。我们今天新解读懂了这段话,更意外地感到儒家学派的根在民众中间。

《论语·泰伯》:“子曰: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。”这个“诗”不是狭窄的三百首《诗经》,是民歌,甚至是民间广义的口传知识,包括百工经验,所以我不加书名号。“兴”,兴起,一切知识兴起于民众口传知识。孔子汇集,并提高到礼乐。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”。我以为这是孔子“集大成”的心得,民间文化走向民族文化的纲领,使农业社会传统礼乐与新的天下一家实现了无缝对接。

绘事后素的新解